颠倒的教育:当大学变成幼儿园
写在前面的话
[一诺曾问我能不能以教育工作者身份写写教育,我知道这个坑很难跳。2017被教育新闻轰炸,我坐不住了。这些文字是我作为一个个体对教育的体验、观察和思考,普遍性有待考证。文中的观点为我个人观点,不代表我执教的大学。]
心灵逐客
我在广东西南部的小乡村长大,没有上过幼儿园。小学一年级只上了一个月,是学年快结束了才插班进去的。那时候无所谓学位,就是教室里加把长条凳的事情。期末考试语文数学都没及格,但成绩单意义重大,让我成为了记录在案的中国公民。那时我六岁半,在那之前我是计划生育的黑户,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记录中。
小学的记忆是老师经常拎着班里调皮男生的耳朵从座位扔出去然后踹两脚,特别鲜活的是一数学老师揪着某男同学的头发转了几个圈之后那撮头发连着头皮掉下来的血淋林场景。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些叫暴力行为,更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只知道不听话就该被揍。那些年对我来说教育的全部意义是听话不被老师打骂。
到了初中,父母不时提醒我说要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回老家挑粪种地了,教育似乎与个人的未来有了联系。初中课堂的记忆是喜欢恶搞的同学脑洞大开地回答老师问题之后被冷落或训斥。我们只需要保证考试能把题目答对,不需要也不会去想和问为什么。教育就是为了一份远离挑粪种地的稳定工作,简单、专注、冷酷。
初中毕业还算尖子生的我没随大流读中专,而是读了高中,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成为从小被洗脑的科学家。高二入选理科竞赛辅导小组,只有两名女生,属珍稀动物却无比压抑,因为总有老师说女孩不会有太大出息。那三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黄冈卷,教育就是为了高考能考出一个荣耀学校和父母的分数。
我从不用“求学”一词来描述我大学以前的教育,因为那些日子没有让我体验过“求”字的主动性,学只是为了分数。在那不算漫长的十一年一个月中,课本、课堂和考卷上的文字冰冷,逐渐洗去了我对这个世界与生俱来的热情和好奇,在懂和不懂之间筑起了一股漠然的墙。所幸父母一直没有因为成绩不错而放松对我生活上的要求,他们总认为书可不读,生活却不可辜负。
心灵访客
高考没发挥好,去了西安交大收留高考难民的专业科技英语。这个专业的好处是有很多兼职导游的机会,钱能挣不少,但带老外游走西安常常因为答不上他们的为什么而无比尴尬。我的历史地理知识少得离谱,“三好学生”的我一直很听话,不看跟考试无关的书,不问跟考试无关的问题。每一次尴尬都赤裸裸地将我的无知公之于世,我开始怀疑那个分数装饰的人生,更担心那个分数设计的未来。
老师给我们看了《心灵访客》(FindingForrester),片中Jamal的沉默总让我泪流满面,强烈共鸣了我在学校所经历的无视、漠视和歧视。上文学课老师说,你们闭上眼睛念一下Plum这个词,感受一下你张开嘴巴把一颗李子吸进去,咀嚼、品味然后慢慢咽下去这个过程的美妙。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世界不是卷子上的ABCD,而是品李子的感受。各种冲击迫使我思考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慢慢地体验和求知这两个中国教育生态下的奢侈品才得以在我身上生根发芽。
随后我读了硕士并在高校大跃进年代凭硕士学历谋得一份高校教职。教了两年书我就黔驴技穷,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博。我曾说读博是因为“内心有一股求知欲把我煎得难受,除了读博以外我似乎找不到另外一种方法满足这股求知欲”。有人质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为了内心求知欲’去读博?反正我是不信。”简单的一个不信,道出了求知和我们教育之间的仙尘路隔。这个质疑让我幻想一个颠倒的教育,如果这股求知欲在幼年就开始煎熬我,而不是在大学以后,我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可能?人生没有如果,岁月不可颠倒。
颠倒教育
现实不可颠倒,我唯有颠倒自己的行为。大学课堂按理说应该引导学生创造自我、指点江山,现实却是我要绞尽脑汁激发他们的求知欲。我课堂口头禅之一是“这个很有意思!”偶尔有学生会善意地提醒入戏特别深的我:“老师这没什么意思啊!”我知道这不是代沟的问题,是求知欲和感知力丧失的问题,于是课堂重心转向如何让学生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可悲哀的是意思还没出来,一个学期的课就结束了,该说不见了。我想在作业中让学生体验一下什么叫有意思,他们哀嚎一片,我只能连哄带求地说,你们先做吧。当然最后交上来的作业往往是惨不忍睹。因此我经常自嘲,我不是大学老师,我是幼儿园老师。
每天的自嘲带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被无力感束缚得寸步难行之余,我不时会想起自己以前那些漠然的日子,觉得学生也很无辜。他们在年幼时不曾被引导去体验和感知这个世界的奇妙和复杂,又如何能期待他们自动重拾好奇心和感知力呢?很多问题是高等教育可以痛心、埋怨和批评,但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基础教育。我们的基础教育总是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对于那些有明确该怎么样的,却大多属压抑孩子天性之列,比如抄写课文二十遍等。慢慢地孩子们也就成了木偶,也就感知无能了。
目前学界已达共识,婴幼儿期是大脑和心理发育的重要时期,但可笑的是我们到了高等教育才使劲。博士到大学教书是名正言顺,到幼儿园是屈才。我不知道如果大家明白当前的高等教育是在恶补学生的求知欲,还会不会觉得博士到幼儿园是屈才。这个颠倒似乎为我们近年动则过亿的高等教育投入赋予了更大的意义,因为重拾被消磨掉的求知欲远比幼年时期的激发和保持要艰难得多。我的孩子不到两岁,不管户内户外的玩耍他都会不时用惊喜的声音告诉我“妈妈看这个”;我的学生二十岁上下,课堂上我需使尽十八般武艺激发兴趣,往往武艺炫完了他们依然冷漠,再度黔驴技穷的我无奈,甚至有些绝望。
荒诞现实
颠倒的教育带来了很多荒诞的现实,比如培训机构压倒公立教育。我曾以为学而思掌控北上广基础教育是个传说,直到有一天发现不少同事的孩子都上了学而思,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将问题外包的习惯已渗入我们的骨子里,高等教育工作者在为人父母这个角色中也无法跳出去而已。我还没从学而思回过神来,又需直面学生的请假。他们理直气壮地说要去外面培训机构听课,理由是他们的课比学校的有用。我有一次问学生,如果我也在那个培训机构的上课,你们还会翘我的课么?学生惊喜地问:“真的吗?”那口气满是期待,暗示我培训机构的聘书比高校职称对学生来说要更权威。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培训机构似乎成为了中坚力量,一些公立教育的价值慢慢沦落为提供学历学位。
荒诞之二是应试压倒素质教育。教育的核心目标之一是培养学生分析、定位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应试技巧只是解决问题能力的一个体现。但我们的教育和宣传直接无视应试的本质是解决问题。南方人物周刊有一篇采访李一诺的报道,提到有家长不敢把孩子送到一土教育,害怕将来无法适应国内主流传统教育。这个担心准确捕捉了教育现状的痛处:应试和素质、公立和私立、传统和改革是对立的。懂教育的人能明白一土出来的孩子不应该适应不了传统教育,因为一土所提倡的内心充盈其实就是在不同环境下都能以积极平和的心态去面对并解决问题,考试不过是问题之一而已。可惜我们的应试话语铺天盖地,恐怕已经没多少教师和父母能理解“内心充盈”这个词的含义了。
荒诞之三是我们的讨而不论。我们热衷于绘声绘色重现教育问题,偶尔提供一些隔靴靴挠的方案还常常跟商业捆绑,成功地制造了全民教育焦虑。很少能见到讨论能够深层次剖析教育问题存在的原因并基于不同成因的重要性和可改变性而提出可行的方案。这些讨论总会让我想起一个情景:我一大学同学谈恋爱累累受挫,他的对策是每周四晚去西交大东花园的英语角,逮住一个人就用生无可恋的语调抛出Let’stalkaboutlove。很多教育讨论跟我同学的谈爱情是“异曲同工”,目的不是为了给棘手问题寻找可行的解决办法,而是为了给不满和失落的心境寻找一个情绪出口。全民狂讨导致我们的老师、家长和孩子集体失措,只知道这不对,那不对,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对,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有人会抗议:你太无知了!我们的专家一直在努力!是的,我们不缺努力的专家,但努力的效果呢?专家的话老百姓能懂吗?能落实到日常中去吗?困境重重之下我们不缺乏仰望星空的情怀,却缺乏能让情怀落地的干货。举个例子,这是一段从文件中摘录的话:“我们需要正确的科学教育,既要教科学知识,也要教科学史、科学精神和科研方法,这样我们下一代的人才会具有逻辑思辨能力、独立思考能力和主动学习能力。”这句话读起来不觉得难懂,但将这些话落到实践中的难度远大于我们所能想象!比如“科学精神”这个词很多老师都云里雾里,他们能怎么教呢?现实中教育界满是这种红头文件,却极度缺乏能让最直接参与人明白并且可行的配套‘落地’材料,导致一些教育改革无法前行。
我们的教育改革总是动不动就号称颠覆性,可结果往往颠而不覆。空穴来风的改革都是看起来很美,有可持续性的改革应该是基于现状,分析寻找合适的切入口,循序渐进地往前推。一土学校说他们用传统教材,在所有私立学校都撇清与公立教育界限的年代,这个细节让我特别感动,因为这是基于现状寻求改革的思路。我初站讲台时经历过一个特别糟糕的阶段,被学生对大学英语的负面情绪带偏而天天和他们一起吐槽制度和人生,措手无策求救于一位前辈,她说:“认清现实、放下情绪,要巧干而不是蛮干,更不能对着干。”这番话对我影响深远。
我们总是想颠覆,不注重刨根问底的训练,总停留在日常表象而不深入挖掘分析背后的原因和机制,导致目前不少各行各业的在岗人员只会听指令蛮干,无法基于现实巧干。很多让我们痛心疾首的新闻事件都是蛮干的苦果,不少初衷不坏却恶果累累。前阵子的京城大清理事件的狠和绝情让我们出离愤怒,如果去看那些执行者的受教育经历,或多或少他们都经历过毫无准备的颠覆。我跟一位好友说,清理事件带给我们教育工作者的意义是:“愿你被温柔以待,而后温柔待人”。
矛盾行为
荒诞得太多就是一场全民分裂,一边唾弃一边继续。现状让人不吐不快,但很多吐槽不过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道德执照”(morallicense),让我们更心安理得地继续那些唾弃的行为。通俗一点说就是胖人在嘲笑了别人吃巧克力之后自己会吃得更坦然些。我们讨伐学而思来攒点赞数减免报名费,宣泄情绪的讨伐解决不了问题,却可能会减轻我们想搞明白这个荒诞现实的执念。我们转载别人被逼无奈送娃出国的推文,各种妒忌恨之后,很多有条件的人会更努力把娃送到国外。有钱人送出国,没那么有钱的请家教,再下一个档次的送学而思,底层的就破罐子破摔。这些个人选择是非常现实的逃路,每一条逃路都减少一份直面教育问题的力量。可教育的问题最终谁来解决呢?就像最近的虐童事件,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一座孤岛,或多或少总会被牵涉进去。在教育面前,我们无处可逃。
Be the change we can
码字间隙我跟十年前的一名学生吃了顿饭,他在广东的一所外国语中学当老师,回来跟我分享这些年作为一名英语学科组长的经历。他过去几年坚持让科组的老师和学生将阅读变成日常生活的一个习惯,学生在考试和赛事中表现优异,为他的前行提供了有力支持。他跟我分享各种细节,不时问我老师你觉得这个可以怎么改进。话语间那股年轻人对探索教育未知的竭尽全力让我感动,我们约定从下个学期开始合作开展一些教学改革实验。告别之后我幻想:如果有一天大批这样的毕业生能到幼儿园或者小学,带着同样对教育的虔诚、热情和干劲回来跟我分享他们的日常,很多社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如果有一天我去当幼儿园老师,请不要惊讶。
当然,如果我没去,也请不要失望。 (张艺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