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悲情女人
我认识她有好多年了，她是我妈私家诊所的护士，因为没上过几年学，她的文化程度很低，但她却有极高的护理经验，听我妈说她是个名副其实的赤脚医生。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我家的诊所，那天女儿感冒我带女儿到诊所打针，一进门她就迎上来抱起我女儿一个劲的夸女儿漂亮可爱，还说自己要是生个女儿就好了，可惜生了个儿子，实在没福气。从她的眼神里我敢肯定她没说假话，可是在那个年代生不出儿子是要被人看不起的，我确定她是个有故事的人。随后她给女儿量体温、配药、吊针几乎是一气呵成，女儿最怕打针，可是这次女儿竟然乖的一声没吭就扎好了针，还说不疼，可见她哄孩子的水平和打针技术可不是吹的，怪不得我妈一定要请她来。
跟她渐渐熟悉了，我才知道她只比我大七八岁，但从她的穿着打扮和外貌看她至少比我大十几岁。她总是穿着过时且不合身的衣裤，脚踏自制布鞋，梳着厚重的短发，身形瘦小，面色青黄，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做起事来一个顶三。看着她那瘦小的身影忙上忙下，我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力气，听着她那爽朗的笑声和风趣的言谈，你一定想不到她是一个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女人。
她三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离婚的男人，男人有正式工作，并且有一个六岁的儿子，照理她应该是被男人宠着的，可是她却说她已经和男人分居十年了，可是她结婚也才十一二年呀。带着疑惑我试探的问她有没有考虑过离婚，让自己重新活一次，可她总是非常的抗拒，能说出一大堆不离婚的理由，最后总是长叹到：我要是早认识你十年就好了!可她才四十出头啊，难道就这样把人生定格在这里吗?
从我妈那里我了解到，她生活在一个低收入家庭，父亲是小县城的面粉厂工人，因为身体不好提早退休在家，母亲没工作，兄弟姊妹四个，她是老大，从小懂事的她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在家里带弟妹，因为母亲要出去打零工。就这样她小小的身躯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精神。每当问她埋怨父母吗?她都会无奈的说她是老大，这就是她的命。
她的男人父亲早亡，兄弟姊妹五个，她男人是老大。听她说她老公公她都没见过，解放前是个地主，她的婆婆是公公最小的姨太太，公公比婆婆大十几岁，早年是靠出租房子生活，后来房子充公，日子过得也很清苦，公公死的时候大儿子还没成年，也就是说她的男人也是吃苦长大的。照理说两个吃苦耐劳的人生活在一起，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应该不难，可是他们却把日子过得如此不堪，真叫人不可思议。
后来她家搬到了医院家属楼，我才知道她男人跟我妈是一个单位的，我妈是医生，他男人是修理工，这样每次回娘家都会碰到她，她见到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看我着急回家，干脆跟我到我妈家来，也许我是她最好的倾诉对象。
每当她滔滔不绝讲起她的经历的时候，都会让我感触颇深，好像她跟我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一样，听得我惊心动魄。也许我和她的经历太不同了吧!
她十五岁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因为她年龄小又能吃苦耐劳，她到公社放了几年的电影，后来当了一名赤脚医生。能当上赤脚医生还是因为她胆子大才当上的：有一年她下乡的村里发生了一件奇闻怪事，说是一个村妇生了个怪物，把接生婆吓的晕过去了，谁都不敢进去看，只有她不管不顾的跑进去看了，她说是个满身带毛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是她帮助料理的后事，因为这事她被推荐当了赤脚医生。后来听说这个村妇和他男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个村妇是她妈和村长胡搞生下的，她又嫁给了村长的儿子，看来是近亲结婚的产物。当时村里人可传的神了，说是村妇她妈不正经报应到女儿身上了!
说起下乡时候的事她总是那么兴奋：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吃饭，没菜吃他们就到山上采蘑菇挖山葱，采的蘑菇吃不完晾干冬天吃，挖的山葱腌上可以吃上一年;饿了就在地里偷着搬玉米挖土豆烧着吃，有时候还能抓到山鸡做成叫花鸡，好吃极了;冷了就薅羊毛捻成毛线织毛衣，穿起来可暖和了。每当说起这些，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看来下乡的日子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可是据我所知当年的知青在农村日子过得都苦不堪言，可她却是个例外，可见她生活的原生家庭要比她下乡的时候还要苦。
每当我提起下乡回城的知青都分配了工作的时候，她就会神情凝重的说，是因为自己没文化，父亲没门路，所以她一直没有工作。看得出来没有工作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内伤。刚回城的时候她什么都干过，她搬过砖头扛过水泥，干的最长的工作是在工地给工人做饭。那时候也是她一生最胖的时候，一米六的身高足足有一百四十多斤，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胖的眯成了一条缝，扎着两条粗粗的短辩，留着厚厚的齐刘海，一看就像个傻大姐，和现在判若两人，这是在她家的相册上看到的，如果不是她解释，我根本不信照片上的人是她。也难怪她三十了才出嫁，还嫁给了一个身材矮小，身形龌龊的离婚男人。说他龌龊一点不为过，他总是穿着又脏又皱的衣裤，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好像从来没穿过合脚的鞋，弯着腰背着手，从来不敢与人直视。
每当说起她在婆家的生活，好像有多大的仇似的：刚到婆家她遵循父亲的教诲，上尊婆婆下敬小叔，把继子当亲儿子养，一家大小吃喝拉撒全由她操持，可是她的付出换来的却是婆家人的蔑视和嘲讽，在背地里没少说她的坏话，说她是没文化的愚民，只配干活不配享受。要是节假日一家人团聚，她连入座的份都没有，只有炒菜做饭端茶倒水的份，大家吃饱喝足走了，桌子上剩啥吃啥，没有剩的就吃咸菜馒头，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想起给他留口吃的。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开导她：做饭的时候给自己留点，把自己苦成这样他们家绝不会有人疼你，他的前妻就是被这一家人给逼走的，还是长点心吧!
邻居的劝导对她没有起太大的作用，她总是认为人心换人心，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就一定会感动他们的。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对待家人，不让男人干一点活，脏活累活她一人承包，吃饭时她和儿子吃稀得，男人吃干的，就这样她卑微到尘埃里，还是换不来婆家人的一丝怜悯，有时候邻居看她太累太苦帮她一下，竟然被她那刁钻的婆婆说成不守妇道，还教唆儿子打她，还说什么不打不成妻，有一次她男人在她婆婆的受益下不分青红皂白，冲上来揪着她的头发就打，她被气得一头将男人撞到在地，并扬言谁敢动她就和谁拼命，她男人一看势头不对，吓到赶紧跑到他妈的屋里，明显的她男人不是他的对手，看来她从小干重活练就了一把好力气。
婆家人怎能咽下这口气，当晚婆婆就召集全家商量对策，扬言不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誓不罢休。邻居们都为他捏一把汗，偷偷告诉她要提防点，这家人可不是善茬。显而易见她的婆家人在这个院子里的名声极差。好几天她男人都在婆婆房里没回家，突然有一天她那还没成家的四小叔一脚把她的门踢开，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臭婆娘还敢打我家老大，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着就抡起巴掌要打她，她情急之下将炉子上煮的一小锅稀饭端起来泼到小叔子的腿上，并大声喊道：来人啊!小叔子要强奸大嫂啊!天理难容啊!小叔子羞愧难当，惨叫着跑回了婆婆屋里，邻居们都跑出来议论纷纷，这一次她把婆家人收拾的那叫一个惨，邻居们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不好惹的人是谁!这真是应了那句话：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的。
从此后她和男人正式分居，发誓再也不让男人碰她一下，她把节育环去掉，和儿子住到小屋里。那时候她结婚才三年，孩子还不到两岁。为了生存她到一家私家诊所当了一名护士，那时私家诊所的护士不需要持证上岗，工资很低，只有几十块钱，她和儿子生活的再苦，她也没有问男人要过一分钱，把儿子硬给拉扯大了，提起当时的艰辛她都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有说不完的委屈诉不完的苦，就是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婚，她和男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互相不说一句话，有时候男人给她桌子上放几十块钱，她硬是让钱落满了灰尘也不曾动一下，后来男人实在憋不住了，将她诊所的老板和医生请来调解，碍于面子她勉强答应一起生活，但绝不和男人同居。
这种无性无爱的生活她一过就是三十年，在这期间，她男人家从没把她当一家人看待，婚丧嫁娶从不让她参加，在经济上各种限制卡扣，逢年过节她还要为全家人炒菜做饭端茶倒水，还是没有一个人为她留一口饭菜，包括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并不是她的儿子不孝，而是她的儿子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曾经几何她告诉我她带大的儿子给别人说他妈不爱吃肉爱吃咸菜时，她那无助的眼神让我明白穷人家的孩子不一定早当家!这要看你怎么教育孩子了。
我对她教育孩子的方式可不敢恭维：有一次家里来客人，她切了几片西瓜招待客人，就因为孩子看了西瓜一眼，等客人走后，她把孩子的嘴都掐流血了，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三岁，我实在搞不明白孩子错在哪，这么小就要受这样的约束;还有一次暑假，孩子和同学下河玩水，被她知道了，她气冲冲的赶到河边，孩子吓得赶紧爬上了河堤，她打了孩子几巴掌还不解气，尽然把孩子的双脚绑在裤带上拖回了家，等到了家里，孩子的衣裤都全部拖烂了，整个后背被拖得全是血痕，孩子疼的爬在床上好几天出不了门，就连她那个对孩子不管不顾的男人，都唏嘘了半晌，说她的心太狠了。在这样的教育方式下，她的儿子很内向，不善于和人交流，不自信，总是和一些不起眼的孩子在一起玩，学习成绩一直很差，经常会被同学欺负，一旦被惹恼了，和同学打架绝不留情，会把同学打的鼻青脸肿，连老师都说这样的学生他都很少见，可能有一定的心理障碍吧。
就她这样的一个人，在医院家属院里，却是一个口碑极好的热心肠，谁家有困难都会找她帮忙，如果有人住院，她会做好可口的面条送过去，谁家有瘫痪在床的病人，她都会去帮人家按摩、扎针、拔罐。不辞辛苦，不计报酬，她像一个活雷锋一样活在人们心中。就连她那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的婆婆住院，她照样洗脸洗脚，端茶倒水，精心伺候，最后养老送终;她那从来没有给过她温暖的丈夫癌症住院，她也是不计前嫌，花光积蓄，伺候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止一次的问过她，婆家人对她这么刻薄，为什么还要伺候他们，她总是说她上辈子欠他们的，这辈子是要还的。她平时吃斋念佛，诚心待人，既没有感动上苍，也没有感动她的家人，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在替谁赎罪。男人死后，不但没给她留下一点财产，还给她留下了七八万的欠款。在给男人办丧事的时候，她根本拿不出钱来，只能张口向小叔子们借，并且保证丧葬费发下来如数返还，这时候四小叔尽然质问她：老大一月五千多的工资，钱到哪里去了!听到这话她气得直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怪不得男人在经济上处处卡扣她，原来是在填这个大窟窿，把钱全部给了几个小叔子，当她拿出男人的工资折，看到上面不满三千的工资，在外地工资的二小叔尽然号啕大哭到：老大啊!你何苦呢!你既苦了自己也愧对大嫂和侄子呀!其他人面面相觑，第一次在她面前惭愧的低下了头。最后是经济条件最好的老二出钱为老大办了丧事，并私下告诉她不用还钱，老大的丧葬费发下来还其它的欠账吧!实际上这一点她和男人是如出一辙，她总是省吃俭用的补贴娘家，就连我送她的好点的衣服，她都先让她妹妹跳，剩下的她才舍得自己穿一件 ;我妈节假日给她的礼品，她从来不舍得吃一口，全部孝敬了父母，还欺骗娘家人说：男人的工资全交给她来支配，她不缺钱花。看到她一家穿的破破烂烂，她的妹妹经常嘲讽她一天疯疯癫癫的，一点都不会过日子。她的弟媳妇经常在她面前哭穷要这要那，每年她父母的衣服全是她买。就这样娘家人还嫌她小气抠门，不会生活。直到她男人死后，我妈才将实情告诉了她娘家人，她娘家大兄弟哭着说：姐呀!你怎么这么傻呀!这么苦的日子你怎么过下来的，早知道带着孩子回娘家，我来养你!一家人抱头痛哭，都为她悲惨的一生留下了辛酸的泪水。 在男人的葬礼上她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明白她不是在哭她的男人，她是在哭自己，哭自己悲苦的一生。她总是说早认识我十年就好了，到现在她认识我已经二十多年了，她的命运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她非常固执，从不听别人的劝说，总认为一个健全的家庭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可她不明白，一个无情的家庭对孩子的成长危害更大。我曾经听她说过，她男人的前妻离婚后找了个老师，生了两个儿子，全部考上了名牌大学，后来男人成了中学校长，她本人租了很大的门面做生意，真是家庭事业双丰收。而她比她男人的前妻要厉害很多、能干很多，却因为陈旧的思想观念害了她一生，改变不了别人就改变自己，这个道理她永远不懂。
她和她的男人生活了三十多年，怨恨了三十多年，互相折磨了三十多年，可以说两败俱伤。在这三十多年中，她男人多次提出要和她离婚，她都以死相逼，并且发誓死后也不会让她男人好过，她要在给自己打一针氰化钾之前，在家里的墙上留几个血手印，她要让世人明白她死的太冤。她男人未能如愿，后来出轨被她知道了，她差点把房子给烧了，成天指桑骂槐，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男人。有一次她得了心梗差点要了她的命，当她醒来发现胳膊上打着吊针时，她竟然拔掉针头，摔掉吊瓶，让她男人滚出她的房间，死了也不让他管，她男人被气得浑身发抖。最后她男人气得得了肺癌，她气得得了心脏病;现在男人死了，自己严重的心脏病，儿子上了个自费的大专，没什么本事，靠打工为生，她可以说要家庭没家庭，要事业没事业，可谓惨不忍睹。如果当年她听了我的话，离开那个男人，她的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番风景。
